“如果我再不去抱抱他,可能再也没有机会了”,83岁杭永泉老伯去世后成为“大体老师”,女儿杭宏曾是杭州走出去的歌手
3日一早,读者陈浩给记者发来一条信息:“我的一位文友昨安静地走了,不搞任何告别,任何吊唁,遗体捐赠给浙江大学医学院。”
(资料图片)
陈浩说的文友叫杭永泉,去世时83岁,彼此是30多年交情,“经常交流音乐、文学”。
据了解,杭老伯生前曾是杭城多家媒体的通讯员,做了30多年公益,是富阳延丰公益的志愿者。老人去世后,家人遵照遗愿,老伯成了一名供医学研究的“大体老师”。
他的女儿杭宏,曾是中央广播艺术团的歌唱演员,为影视剧《甘十九妹》《北京人在纽约》等配唱插曲、片尾曲,连续两次上过央视春晚等,出版过十几张个人专辑。其中《你潇洒我漂亮》是她个人第一张专辑,也许很多七八十年代的人听过,曾传遍大街小巷。
03:29今天是老人的“头七”,橙柿互动记者连线杭宏,以下是她对父亲点点滴滴的回忆。
直到现在,我还有种不太真实的感觉。
临走前几天,爸爸躺在床上,他已经起不来了,我去抱他,我跟爸爸说:爸爸,我爱你。
这一切,仿佛就在眼前。
我的爸爸出生于1940年,他是上海人,高中毕业时,因为喜欢杭州这座城市,所以他报考了老杭大的生物专业,毕业后参军去了济南军区总医院,从事医学检验工作。转业时,他也是因为喜欢杭州,选择来杭州工作,在杭州第二制药厂(现中美华东制药厂)任工程师、车间主任。
爸爸40多岁的时候,住了院,当时病情很严重。
那时,我正在浙江省艺校读书,姐姐在十四中读书。爸爸去住院前,给姐姐留了一封信,他怕他自己走了,我和姐姐的生活来源没有着落,他在交代后事,让我们自己照顾自己,让我们去找谁找谁。
(左到右:我、爸爸、姐姐)
我们姐妹三个,巧的是,彼此都相差两岁。我和姐姐小时候由奶奶帮着照顾,后来,爸爸到杭州工作,我们一家都来杭州生活了。
爸爸是长子,也是孝子,奶奶突发脑溢血后,他把爷爷奶奶从上海接到了杭州。奶奶走后不久,爷爷高血压导致中风,半年多后,爷爷也走了,那段时间,他一直在照顾爷爷奶奶和我们,特别辛苦。
我们当时住在少年宫那,爸爸毕竟是个大男人,不会帮我们梳辫子吧,带我和姐姐各自都剪了一头短发。记得,我们姐妹俩小时候也不太穿花花绿绿的女生衣服,我们倒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好。
我在省艺校读书时,每个周六,一个人坐16路车到少年宫,再走回家。那天回家,姐姐拿出信,说爸爸住院了。
我感到一种无来由的害怕,拉着姐姐去医院看爸爸。
我和姐姐都还是懵懂的年纪,我们从爸爸同事那打听到,爸爸在部队一家医院,但他当时住在传染病区,我们无法进去,只好隔着铁栏,远远地看着爸爸,爸爸朝我们挥挥手。那段时间,我和姐姐去医院远远地看上爸爸一眼,就回家了,家里就剩我和姐姐,姐姐会做一些简单的菜,我们吃好后就各自写作业。有几次,爸爸说:“下星期不要来了”,我们怕他生气,下个星期就真的不敢去,但又想念,隔一周我们又会去……
一段时间后,爸爸出院了,不久,爸爸办了病退手续,每月工资剩下一半,三十多元,家里生活变得困难起来。爸爸有次来艺校看我,穿着爷爷的旧棉袄,他看到我有点尴尬,但我看到他,就挽起他的手往校园里走,那时,我就想着不能让爸爸觉得委屈。
说起来,姐姐比我有音乐天赋,来杭州前,姐姐是上海少年宫合唱队的领唱,而我只是合唱团的合唱之一。姐姐唱歌好,学习成绩也很好。我后来考入省艺校,和爸爸从小对我们的潜移默化也有关系。
爸爸很喜欢古典音乐,那时,他省吃俭用买了一台唱机,我们做完作业了,他会放给我们听,斯特劳斯的《春之声圆舞曲》、柴可夫斯基的《天鹅湖》、斯美塔那《我的祖国》等,陪我们睡觉时,爸爸会哼唱很多俄罗斯歌曲,《小路》《三套车》等,可能是这种潜移默化,让我有了比较好的乐感和音准,记得考省艺校时,老师让我模唱一段旋律,我能跟着钢琴哼唱。
最后考试时,我唱了《妹妹找哥泪花流》,那是当时收音机里经常播的一首歌,也是爸爸辅导的,最终我考上了艺校。
爸爸办理病退后,想着办法改善我们的生活。每年春天,他会买一些小鸡来养,这样到了过年,我们会有鸡吃了,也改善伙食了。跟现在大家喜欢多肉一样,当年,很流行一种盆栽,仙人掌上有个红球的那种,,爸爸就自己学着嫁接,他在那辆28寸自行车上装上木架子,把这些精心培植的盆栽一一装好,骑到萧山交给当地农户,让他们帮着卖换一点收入。从那时起,他还给《杭州日报》《钱江晚报》《中国音乐报》等投稿,录用了,会有稿费,虽然不多,但爸爸拿到稿费后,会做红烧排骨、红烧鱼,这是爸爸的拿手菜,我刚去艺校读书的时候,还常喊同学们来家里吃,同学都觉得特别好吃。
有年暑假,表姐表弟从上海来杭州玩,我们几个前前后后坐在他的那辆大自行车,他带我们去苏堤翻六吊桥,每当从一座桥的顶端加速往下冲的时候,我们“啊啊”地发出惊呼,“哈哈”地笑着,我们的笑声留在了长长的苏堤上。
我们从小到大,做什么事情,爸爸都是支持的,他不会因为我学习不好说我,总是会看我们的长处,他觉得,只要不涉及思想品德的,就不是原则问题。但在品德问题上,他对我们要求很严。他总是说,“要老老实实做人、人贵在有自知之明、无功不受禄”。
有一次,邻居家买了新彩电,叫我和我姐姐去看,我们非常想去看,爸爸就没有让我们去,“不能去羡慕别人的东西,要过符合自己能力的生活,如果未来有喜欢的东西,要靠自己的劳动去创造。”
后来,我从省艺校毕业,本来按分配是去浙江省曲艺团报到,但我不想去,我想去唱歌。
(杭宏)
爸爸问我,如果唱歌养活不了你,怎么办?我说我就去拉黄包车,“去打听了,在西湖边骑一圈可以有10元呢。”
爸爸说:“宏宏,你有这个决心就很好。”
有次,我们在胜利剧院演出,我那天很紧张,嗓子也没放开,感觉很糟糕,没想到,谢幕时,台下观众有人带头喊:“好”,鼓着掌,很多人跟着鼓起来。
回到家,爸爸坐在桌子边,脸上笑眯眯的,“宏宏,今天晚上演出怎么样?有没有人鼓掌啊?”
我有点沮丧,说自己唱得不好,但观众还是给我鼓掌了,“知道谁鼓的吗?”爸爸自己解开谜底,是他鼓的,他买了票请药厂的同事们一起去看的。
03:05(《甘十九妹》片尾曲,视频来源:bilibili)
想到这,我真的很佩服我爸爸。我还做不到像他这么勇敢。我女儿正在读大学,前段时间,她和同学们在宁波演出音乐剧《家》,女儿说妈妈你要给我鼓掌加油啊。可我坐在那,我就想着,等下怎么鼓啊,如果没人鼓,我一个人鼓多不好意思啊……后来,等大家开始鼓掌,我才跟着拍起手。
(音乐剧《家》演出剧照,图中左一是杭老伯外孙女)
(记者注:上世纪八十年代,内地流行音乐刚刚起步,呈现野蛮生长式状态。那时候,音像市场不比现在,发行的都是磁带,CD是很多年以后出现的事了。很多歌手最早是从翻唱港台歌曲起步的,杭宏的第一张个人专辑《你潇洒我漂亮》也是如此。采访中,提到这张专辑时,杭宏说她爸爸听了没说好,“可能不能入他法眼吧”,她后来也觉得有很多不足。)
1988年,我去北京参加第三届青年歌手大赛,比赛几个月,我们吃住在那,最后我拿了优秀奖,留在了中央广播艺术团。
当时还是绿皮火车,从杭州到北京要坐很长时间,那时候也没有像现在选秀比赛有亲属团去现场加油的,爸爸也只能在电视上看到我比赛的情况,家里也没电话,我和爸爸之间联系靠写信,大概一个月写一两封信,我们通信的习惯一直保留了很多年,我几次搬家的时候都舍不得扔,还保留着。
后来,我换跑道去从商了,一开始也没告诉爸爸,等我把业务做起来后,告诉了他,他就说我报喜不报忧,但也没多说什么。在任何时候,爸爸都不会过多地干涉我们的选择、一直尊重我们的决定。
(杭宏在离开歌坛前,出过专辑《听琴》,现在豆瓣上还有网友发帖分享)
二十多年前,我们在富阳给他买了房子养老,爸爸经常会叫朋友来家里玩。前两年,我在收拾爸爸屋子的时候,橱柜里有三四十只小碟子,我问他,你这是要请多少人上家里吃饭啊。他嘿嘿地笑着。
爸爸爱好很多,又喜欢交朋友,有不同的圈子。小时候,他就会吹笛子、口琴、手风琴,又写文章写音乐评论等,后来又去学二胡、古筝。为了让他开心,我们把他喜欢的乐器都买了,搞了个“家庭乐队”, 他参加的合唱团经常来家里排练。
爸爸的兴趣之一是盆景,能把“树埠头”捣腾出像山水画一样的景致。日子好起来后,每年冬天他总会去岳王路那淘一些“树埠头”,买回来用棉絮捂好,待开春发芽,那些看着粗线条、长相普通的树枝,在他的打点下,成了形态各异、姿态优美的一幅幅画,每次看到他发来的照片,我们都很惊奇,养花说着容易其实真不容易,像我只能养养简单的绿植,有时怕它渴了一浇水就死了,不知道爸爸在上面花了多少心思。
爸爸的退休生活很忙碌,参加了很多公益活动,帮家庭矛盾协调、救助困难家庭。3年前,他身体还好的时候,给孤寡老人去打扫卫生,青筋暴露的手握着扫帚认真地扫着地,谁能想到他其实得过癌症做过大手术呢?
姐姐有时去看他,还要提前预约,有时他会说,“哎呀,这个星期你们不要来了,我要去哪里哪里”。我把他接到北京来住,住不了几天,他的电话就不停响,都来找他去参加什么活动,我开他玩笑:“你怎么像个领导,这么忙啊。”他笑了。我想,我们每个人,都需要这种被需要的感觉吧。这几天,我和姐姐都在跟爸爸所在的公益组织了解老人生前具体有哪些帮扶对象,我们准备接替他,把事情做完。
爸爸还参加了越剧爱好演唱团,逢年过节会去乡村演出,他会跟老票友说起我以前学过越剧。有一年,我回杭州,爸爸拉着我去为他们助兴,我很久没唱越剧了,我清唱了一段。看得出,爸爸很满足。不过,可能他有点不好意思表现出来,有点嫌弃地说我演得不够泼辣。
演唱上面,爸爸好像从没夸过我。对我女儿、他的外孙女倒是狠狠夸过。去年,我把女儿期末考试演唱的视频发给他分享,爸爸点赞说:“声情并茂,声心交融,美丽动人。”
不过,爸爸对我的审美倒很肯定的。
我每次回来,会翻翻他的衣柜看看少点什么就去买点什么。有年冬天买了条围巾,红里带点灰,让他围上,“你这个样子,有点上海老克勒的味道啊。”
爸爸看看镜子,很开心,“相信宏宏的审美,这么一戴,很有样子了。”
爸爸以前生活辛苦,我们想着爸爸晚年日子不要太苦,总想着给他买点好的,爸爸也配合我们的这种表达,每次,我们买东西,他都乐呵呵地接受,老人知道我们的心意,他懂回应。
都说,我们是在一瞬间发现父母真的老了。爸爸在2006年查出肝癌,做了手术后,他也一直忙忙碌碌,在他的忙忙碌碌中,我们和他都忘了年龄。
直到2021年年初,他再次病倒。2021年年初,他再次被查出胆管肿瘤,后来又复发,扩散了。他去做化疗时候,我们扶他站起来,我感到手里的爸爸的臂弯那么的细弱,无力。他老了。
可爸爸又很倔,他一直不肯用轮椅,实在走不了了,他才会去坐,到他走前,他才坐了五六次,轮椅还很新。
今年年初,爸爸病情反复,医生也表示无能为力了。可能也觉得自己时间不多了,爸爸喊姐姐去办捐赠遗体的事,还交代包括墓地在内的什么的都不需要。
我们又怎么忍心在这个世界上爸爸的一点影子也找不到呢?
“爸爸,捐赠的事,姐姐去办了,但我们以后还是想去看你,你让我们以后去哪里看你?”我说,“爸爸,我们在爷爷奶奶附近那,找块地好不好?你和爷爷奶奶在一起好吗?”
那会,爸爸开始给不同的人在手机备忘录里留下真情的文字,他给爷爷奶奶写了一段话:““亲爱的父母双亲,儿要来看望你们了 ,四十载后再相逢,相顾无言,潸然泪下,儿将守在您俩老身边……”
过了几天,爸爸跟我说:“宏宏,你想得很周到。”
他同意了。
最近几年,女儿大了,我经常在杭州北京两地往返,想多陪陪爸爸。爸爸走之前的那段时间,我一直守在病房。
那天,爸爸虚弱地躺着,我看着他,我想,如果我再不去抱抱他,可能再也没有机会了。
我们的父辈不怎么会表达爱,其实我们也不会,我们都没有学会面对面地说爱以及拥抱。虽然爸爸是个脾气温和的人,但总觉得他是爸爸,我怎么好意思去抱他呢?
我鼓足勇气去抱着他,说:“我爱你,爸爸。”
爸爸也微颤着伸手抱着我,摸着我的头发,哭了。
凌晨,爸爸停止呼吸,我摸着他的身体,他们说人刚走的时候身体还有温度,等了好一会,他一点点凉下去……
第二天清早,我们给捐赠的学校打电话,医学院和红十字会的人来了,他们朝爸爸鞠躬,简单的仪式后,爸爸被接走了。